2020-04-09 10:17:00
■劉云
陜南的村莊,村村有樹,有樹一定就會有春樹。春樹在春天里最早發(fā)出嫩芽兒,是所有的樹木里發(fā)芽兒最早的,比桃樹早,比河邊的柳樹早,除此而外,你再也找不出比春樹發(fā)芽早的樹了。人容易去的山坡野墺里,河灣里,水田或旱地的角落,春樹一年年長著,和人家門前屋后的春樹一樣,它們在春天早早地發(fā)芽。
春陽高照,這是我們喜歡說的一個詞。這個詞也只有在鄉(xiāng)下才能體會。所謂春陽,而不是夏日、秋日、冬日,它也很少叫春日,只有“春陽”,意味著一身的陽氣,通體散發(fā)著鄉(xiāng)下春天一切的美好體會,比如和風,細雨,暖陽兒,草木味兒,吃春,曬太陽,換季拆洗被蓋,穿新鮮的衣裳,牛發(fā)情,雞踩水,貓兒叫春,蛇出山,野雞兒掉毛,人面起春癬,小寡婦走心,老太太喘病輕了,鄉(xiāng)下老漢對著秧母田撒尿。
這些都是春天里有的景致兒。春樹的加入,顯示春天的味道,帶香,帶甜,帶水色,帶小味。春天的鄉(xiāng)下可以深呼吸,空氣像老井的清水,像炒黃豆的香味,像蕪荽的嗆味,像一把新鮮才摘出園子的小蔥?像才出鍋的豆腐腦兒?都像又都不貼切。我的感受是:春芽兒。
春天是春芽兒的形態(tài),春芽兒的香氣,春芽兒的色澤,是小娃兒的手枝枝兒,是出鍋冒熱汽的新米,是剛出窩的小鴨兒頭頂還未褪去的淺綠與嫩黃。
一把春天才抽出嫩苔的芽兒,閃著油綠與水色的光,它們的嫩,用再活泛的詞也說明不了。它們在你手里有胎動的感覺,它們完全是活靈靈的,有生命,它們在看你,是剛出生的小娃兒望他娘的第一眼,是毛絨絨的小雞崽兒從蛋殼里鉆出來望見天光的第一眼。它們望進你的靈魂中去,為著它們你心里泛起潮汐,想起很遠的童年,想起這片土地上還有著安寧、富饒,伸手可及的事物,你輕輕嘆息,這是多么難得而又真實的事情。
在鄉(xiāng)下吃過多年的“春芽兒”之后,我完全排斥城里菜市場、超市里論斤論把出售的“香樁”,同樣來自春樹的枝頭,卻完全沒有“春芽兒”胎動般給人的感動。它們也不大香透,水色不足像生產(chǎn)線上的女工。所以城市的所謂“吃春”,常常簡化為一種殘存的儀式。
而在鄉(xiāng)下“吃春”,就是吃春餃子,吃春卷兒,吃陽春面,吃春燴,都可以吃得汁水淋漓,不過,任怎樣的吃法,似乎都沒有“吃春芽兒”來得直截了當。
吃春天的“芽頭”,何等的精妙。春芽兒從春樹枝頭采摘回來,過清水,切得細碎,加雞蛋,過清油,大爆火炒,春芽兒炒雞蛋米,配煎餅卷起吃,下米飯吃,那萬般不可形容的香氣,透徹了腦門囟;或成整兒過開水輕焯,加芝麻油涼拌,打滿口吃,更能吃出春天萬物萌松的氣勢,在咀嚼、拌動、吞咽間,覺著春天的土地細小的顆粒在松動,醒來的澗水靜靜地冒出雪白的泡兒,螞蟻在上樹,公雞在打鳴兒,下重力的漢子裹了一冬的包腳布在門前籬子上曬,早間的日頭一眨眼就從門前的河柳梢移到屋后頭雞籠里了。
所謂“吃春”,就是結實地“咬住春天”,牙咬,門牙切割,后槽牙推磨,舌面上翻騰,腸胃里蠕動,最后結結實實地落進胃的囤子里,像一捆干草收進倉房里,這才算正宗的“吃法”。
作者簡介:劉云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陜西散文學會副會長,出版?zhèn)€人文集3部,散文作品收入中國散文年度選十余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