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0-06 10:50:09 靳秀萍
母親回頭囑咐我們少放點(diǎn)柴禾時(shí)，手中的面團(tuán)還在細(xì)長的搟面杖上飛轉(zhuǎn)著。
隨著“咣當(dāng)”一聲，我尋聲看去，玻璃瓶碎成了幾塊。油瓶被母親的搟面杖撞倒了，金燦燦的清油瞬間就占據(jù)了大半個案板，若山洪暴發(fā)勢不可擋。
尊貴的油菜經(jīng)過繁瑣的種收碾打，夏收結(jié)束，油坊的大圓木吱吱呀呀哼起古老的歌謠，村人陶醉在彌散的油香中，金燦燦的菜籽油汩汩流入油桶。
融合了太陽、土地和金子的顏色的清油金黃發(fā)亮，在上世紀(jì)七八十年代以前是稀缺之物。我們家就父母親兩個勞力，八張嘴吃飯?？粗思液魞簡九靥嶂孔?、罐子雄赳赳氣昂昂去分油，父母親的臉就一直陰郁著。母親雙手捧回來一個半尺多高的玻璃瓶，仿佛將整個世界捧在了掌心，平日腳下生風(fēng)的她邁著小碎步，小心翼翼地將油擱在半墻的窯窩里。
我喜歡嗅熱油潑在紅辣椒面上的氣味，清油辣椒一相逢，隨著一聲“吱啦”，清油的濃香和辣椒的辛辣快速交融，溫婉和剛烈兩個靈魂碰撞出香氣四溢的氣味，那氣味能香半個村莊。
此刻，它們?nèi)缤擁\的野馬在案板上縱橫馳騁，還有的飛上墻壁，繪成了一幅幅抽象畫。
“萍兒，趕緊拿碗。”母親失聲喊道。
母親飛快地?fù)斐鏊榱说牟Ａ旁谂赃叺耐肜?。另一只手惶急地將案板上的清油捋向碗里。黃油在案板上橫沖直撞，似乎故意和母親做對，它們順著案板縫隙鉆進(jìn)去，向著低洼處撒著歡狂奔。剛攔住這邊的潮頭，那邊的又向別處奔涌而去。母親讓姐姐端著碗，她顫抖著的雙手快速地一遍遍捋著。
“血！”姐姐驚叫著。
油碗中漂浮著一小團(tuán)鮮紅的東西，她又拿起另外一個碗惶急地向碗里面一遍遍地捋著。
“甭跟你爸說。”這語氣似懇求又似命令。如果父親知道……我能想象到他的暴怒，那是一家人半年的食用油。
鍋內(nèi)的焦糊味絲毫沒有引起母親的注意，此刻，她的世界里只有油。后來的少半碗油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血絲。案板上的油幾乎都被母親捋進(jìn)了碗里，隨后她又拿起面團(tuán)仔細(xì)地在案板上沾著所剩無幾的油，案板油光可鑒，她恨不能再從中擠出幾滴油來的神情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。
母親從窯洞拿出平?；j面的布籮，抖掉面粉，拿起一只大碗，把第一次捋到碗里的清油倒進(jìn)布籮里過濾，清油像一串金黃的絲帶蕩悠悠落下，在碗中濺起美麗的旋渦，一會兒，籮面上就留下了幾個細(xì)小的玻璃渣子。母親再將籮高高舉起，仰頭盯著那即將滴落下來的幾滴油，仿佛在期盼一件圣物地降臨。
飯端上了桌，黃燦燦的油鍋盔攪動著我的味蕾，我一次次強(qiáng)咽下涌上來的口水。父親鐵青著臉色：“這日子還過不過了？一頓吃完，以后的日子咋辦？
”母親耷拉著雙眼像一個犯錯的小學(xué)生，一場家庭大戰(zhàn)一觸即發(fā)，我的心抽搐成一團(tuán)。
“烙一頓油餅咋了？叫娃們也解解饞，以后的日子省著點(diǎn)過。”爺爺?shù)芍塾?xùn)斥父親。
這是我童年時(shí)代的吃油記憶。
少年和青年時(shí)代，酥軟的油餅、勁道的油條和各種油炸饃喂飽了我的味蕾。
如今，步入中年，母親經(jīng)常囑咐我要少吃油，因?yàn)榻】碉嬍车睦砟钜呀?jīng)根植于母親心中。酸甜苦辣的油中三味折射著時(shí)代的變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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