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08 15:45:00
父親和黃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。
每年三月,料峭的春風(fēng)吹開了封凍的土地,地里的蒿草從根上發(fā)出了點點綠意,河畔的柳樹籠上了一層嫩黃的紗幔。父親一趟趟地往地里跑,送糞、刨茬子、整地、平地,把田地打理得像作業(yè)本上的方格子,特別整齊劃一。父親熟知作物的生長習(xí)性,知道什么時候要澆水,什么時候要曬太陽,什么時候要避光,什么時候要保溫,像對待孩子一樣細(xì)心照料。他扛著鋤頭鐵锨,挑著扁擔(dān)籮筐,接應(yīng)每一個節(jié)氣,侍弄每一種作物,在田里埋頭苦干。種子經(jīng)由父親粗糙的大手撒到土里,茁壯成長,開花結(jié)果,就像父親最要好的伙伴,不管什么年月都不離不棄。
父親平生最得意的就是有一身力氣,干活從不惜力。據(jù)說,父親到外婆家相親時,單手舉起了院子里的碌碡,外公二話不說,就把我媽許配給了他。包產(chǎn)到戶之前,父親是大隊里的壯勞力,集體分配的活計從來不含糊。當(dāng)年,黃河邊修建天橋水電站,每個村都要出勞力,父親一馬當(dāng)先,吆喝一聲就將幾百斤重的沙袋背了起來。幾個月下來,父親曬成個黑炭樣,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。
后來,因為父親勤勞能干,就被安排到灌溉站上班。在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中,灌溉站發(fā)揮著重要作用,它負(fù)責(zé)縣城周邊幾個大隊莊稼的灌溉,影響整個縣城全年的糧食收成。父親天天和黃河水打交道,從春耕到秋收,從這個村到那個村,天天忙得不著家。我們兄弟姊妹誰有個頭疼腦熱,都是媽媽一個人在照顧。
父親打心眼里是愛孩子的。有一天,我發(fā)高燒,病了兩天,可能是白天睡多了,夜里怎么也睡不著。我記得,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亮,月光從窗戶外照進(jìn)來,屋子里明晃晃的。我躺在炕上,看月光移到墻角的櫥柜上,照在橘黃色的柜子上,仿佛流淌的河水,閃著幽幽的光。到了后半夜,父親回來了,他的影子映在墻上來回?fù)u晃。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他摸摸我的腦門,把一顆蘋果塞到被子里,看我睜大了眼睛,輕輕說了一聲“睡吧”。因為父親的惦記和疼愛,我興奮得小臉燒得更燙了,把蘋果緊緊地握在手中。在那個貧困的年代,蘋果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,我們一年到底吃不到兩個。說來也奇怪,那幾天鼻子不通氣,但我分明聞到了蘋果的香味。我握著蘋果很快就睡著了,夢里都能聞到幸福的味道。
父親離不開黃土地。在村里人都住進(jìn)高樓,沒有可以侍弄的田地之后,他不顧自己年已古稀,不顧兒女們的反對,在黃河灘上開墾了一片菜園。有一回下班后,我去黃河灘喊父親回家吃飯,看見他扛著鐵锨,站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,挺著胸膛,高昂著頭,用洪亮的聲音回應(yīng)我。夕陽的霞光灑在黃河灘上,也照在父親布滿皺紋的臉上,顯得柔和且堅毅,有一種說不出的美。
父親萬萬沒有想到,有一天他會沒了力氣。新冠肺炎疫情期間,耄耋之年的父親因為重感冒猝不及防地倒下了。那時候,恰是一年的上元節(jié),父親深愛的黃土地上,月亮升在半空中,發(fā)著清冷的月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