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10 14:17:56
父親屬牛的,七十多歲了。
七十多歲的父親,脾氣愈發(fā)好起來,每次帶孩子回老家,他都牽著孩子的手,把雞放滿院子,陪著孩子一把一把地撒玉米喂雞,雞也領情,吃飽了就好好下蛋,他一天去雞窩里跑十多趟,多的時候一天能拾五六個蛋。
這些笨雞蛋他都一個一個地碼好,留給我的孩子吃。
可憐了二十年前家里養(yǎng)的那些雞。那時候,父親是個木匠,主要做農村用的地排車,父親做木工活的時候,雞是不能叫的,下蛋也不行,誰要是叫被他聽到,不管手里是斧頭還是鑿子,哪怕是錛,“咣當”一下砸過去,嚇得雞們爭先恐后地爬樹上房,我從門縫里看到父親變形的臉,心跳得厲害。
父親兄弟姊妹六個,他是老大,最小的姑姑只比我姐大四歲,可惜十八歲那年,小姑因病去世了,我看見他用被子蒙住頭嗚咽,后來聽他和母親說,要是有錢給小姑去大醫(yī)院看病可能就好了……他接著做他的地排車,白天做,晚上在院子里的月光下也做,后來有了電燈,他去小西屋里做,那時我從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睡覺。
地排車的制作離不開母親,院子里挖了一個一米多深、半米方圓的深坑,父親把從集市上買回的四五米長的木頭斜豎進坑,緊對著木頭上下碼兩條板凳,上面的板凳后腿蹬著下面的凳面,前腿凌空拴在木頭上,母親就站在上面的板凳上,和對面站在矮板凳上的父親一前一后地拉大鋸,鋸末從父親這端流出,落滿了坑子周圍,調皮一些的會飛到父親的頭發(fā)上、臉上、脊背上……隨著鋸口的降低,父親會拆掉上面的長板凳,母親就站在四腿著地的下面的板凳上,父親也從對面板凳上下來,兩腳蹲成馬步和母親接著拉鋸……最終將一根木頭分成四片,中間的兩片父親就著弧度修整好做車梯,外面的兩片再分解成車撐子或車幫。
有一次,拴板凳的繩子突然斷了,母親猝不及防狠狠地摔在地上,父親站在那里,臉都白了,過了好大一會兒,母親坐了起來,父親用了兩根繩子重新把板凳綁結實,母親很快又站了上去。那天,院子里也有不識趣的雞在叫,父親卻沒有聽見。
安車撐子的時候,父親需要兩個人幫忙抬著鑿好卯眼的車梯放在中間有孔的石墩上,父親用大鐵錘狠狠地砸上側的車梯,直到下頭撐子緊密卡在卯眼里,撐子頭穿過卯眼恰好伸進石孔里。從頭至尾,七八根撐子砸完,震得我全身都是麻的,麻也不敢說,就盼著趕緊砸完。父親一定不知道我的想法,我倆很少說話。
有時候,在胡同南頭去后街奶奶家,遠遠看到父親在北頭往南走,我趕緊后退,繞道西邊胡同,就是不想看他的臉。
秋天,我牽著牛和他一起去耕地,牛走偏了,他就大聲吵我,我嘴里不說什么,松松牛鼻子,牛順勢就叼起一棵玉米苗,他還吵,吵得天上烏云密布,我抬起頭,正好有一架飛機拉著長長的尾巴從遙遠的天空飛過,我就想,等我長大了,一定要離開這里!
后來,我到遠方去讀書了,在一個有海的城市,遠方有詩,我終于離開了父親。
春節(jié)放假回家,父親在村口兩手揣著袖筒等我,看著我,臉上似乎在笑。他想幫我提書包,我沒讓,他略一頓,又把手揣進袖筒,陪我走進家。
吃飯的時候,我看他右手纏著白紗布,上面一片殷紅的血漬,他看著我不好意思地說,前天用電刨子,手慢了半拍,把小手指頭傷了。“去醫(yī)院了嗎?”我駭然。“上什么醫(yī)院啊,叫你民叔包下就行了。”父親似有不甘地說,“這還花了七八十塊錢呢。”
日子過得很快,農村近二十年都不用地排車了,工廠建到了家門口,父母一共還有三分地,父親一下子閑了起來,身上開始添毛病,先是血壓高,后又腿腳不靈便,我?guī)メt(yī)院檢查,大夫說有些血栓,需要住院輸液治療。
我那時常出差,事情比較多。父親很快就出院了,腿微微有些顛,我給他買了個腳蹬三輪車,叫他圍著村莊騎著鍛煉。
每次開車回老家,看到他在茌新河邊和村里爺們聊天,我都慢下來,他在后面使勁地騎,我在前面慢慢地開,二三里的路,我愿意和他一起慢慢地走。
前些日子,參觀區(qū)歷史文化博物館,看到有木匠打線用的墨斗子?;乩霞視r,我就到放雜物的小東屋去看父親做木工時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工具:有好幾把生銹的鋸,好幾把鑿子,墨斗子還在,斷了把的斧頭還在,電刨子沒了……父親說電刨子早當廢鐵賣了。我說這些家伙什都成古董了,留著吧,那個溜光的石墩還有嗎?父親說爛了一個,還有一個不知壓哪里了,有空叫母親找找。
等我又一個周末回到家,父親興奮地告訴我:“找到那個石墩了,叫你娘擦洗干凈了,你要是有用,就拉著吧。”
父親可能不知道,我回家就是想看到那些家伙什,我還想他拿著大鐵錘狠狠地砸車梯,安最結實的撐子,哪怕震得我全身都麻,我再也不會希望那是最后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