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-12-27 16:05:05
“開門七件事,柴米油鹽醬醋茶”,這句中國人耳熟能詳?shù)拿裰V,七件事事事關乎吃,足以證明飲食在中華文化中的重要地位,倒不是文化人在那兒故弄玄虛,事實是,饑飽問題一直是困擾人類生存發(fā)展的頭等大事。民以食為天,實則是人類動物屬性的本質體現(xiàn),所以吃飽、吃好、吃出品位、吃出文化,必然會成為人類社會的永恒話題。
若要簡單地以美味衡量哪個菜品或哪個菜系好,忽視“餓飯是好飯”的樸素思維,可能不同的地域人群,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,因為口味是有記憶的,是有溫度的。對一個人來講,媽媽的味道,是世界上最芬芳的記憶;對一個族群來說,家鄉(xiāng)的味道,是人生最難以割舍的鄉(xiāng)愁。
誰不說俺家鄉(xiāng)好,不管這菜那菜,我最愛的還是家鄉(xiāng)菜。這不是我矯情,也不是說滿漢全席類大餐不夠檔次,正像關中冷娃久別歸秦一樣,往往腳一著地,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飽咥一碗黏面,這是擋不住的誘惑,是冥冥中媽媽的呼喚,是難以割舍的家鄉(xiāng)情懷。
陜北烹飪“中”字為先,講究順應食材自然屬性,保護食材營養(yǎng)成分,保留食材本質特色。盡管為滿足味蕾刺激,中國菜的廚藝技法僅在清代的《醒園錄》中就有炒、煎、腌、糟、蜜、釀、氽、汁、醬等39種,但在陜北,從入廚升火動刀開始,就刻意防止養(yǎng)分破壞,對臘、熏、豉、椒等技法很少使用,更不趨附一辣遮百味的麻與辣,這可能與陜北干冷的自然條件有關,客觀上卻十分符合健康飲食要求。“巧”是陜北烹飪技術的基本功,陜北作為沙漠與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(qū)交匯帶,遠離大海,植被稀疏,再加貧瘠的土地,干旱的氣候,短暫的無霜期,只產大路蔬菜和粗雜糧。說到底,陜北既不屬南方稻米飲食文化圈,也不屬北方小麥飲食文化圈,陜北屬粟(谷子)黍(糜子)雜糧飲食文化圈,這一點很重要,因為從飲食我們可以追溯到中華文明的源頭。中國人講糧食以谷而概,謂之“五谷”;講立國根本以稷(黍)而概,謂之“社稷”。粗糧口感欠佳,但生活總要繼續(xù),《禮記》所列的膳、食、珍、饈、飲、膾、脯、羹又樣樣不可缺席,只能粗糧細作,精工細作。即使白菜、蘿卜、洋芋和冬季救場的豆芽菜、粉條、酸菜,也是花樣翻新,什么活捉豆芽、羊肚炒細粉、豬肉翹板粉、酸菜燜肉,別有風味,像洋芋就有煮、蒸、烹、炒、燒、酷累(洋芋擦擦)、黑楞楞(洋芋抹抹)、洋芋粉、洋芋涼粉、洋芋絲餅等家常吃法。小米、黃米作為主食,更有棗糕、米糕、米饃、米酒、米茶、米粥、米粽、米飯、米涼粉、燜飯、攤黃兒等吃法,由于幾無小麥、水稻種植,面食以雜面(豌豆面)、蕎面、紅面(雜豆面)為主,為了讓粗糧能成其為“面”,陜北廚具有大陣仗的河撈床、抿節(jié)床、擦子等輕重武器,用以加工饸饹、抿節(jié)、擦節(jié)等小吃。甚至食材下腳料瓜菜代類粗茶淡飯,也調劑得津津有味,像流行的羊雜碎、粉漿飯、和菜飯、麻湯飯等,每每使人饞涎欲滴。令人驚奇的是,陜北雜糧雜食兼具牧區(qū)肉食者的飲食結構,卻被聯(lián)合國糧農組織認定為世界上最合理的飲食結構,這不得不說是米脂人、陜北人的一大福分。
“簡”是陜北菜肴的一大特色,遠離奢侈,自然簡約,老子“治大國若烹小鮮”的道理就在這兒,少用外力,收放有度。像米脂吃面食有一種調湯,干辣椒絲、干姜粉、干芫荽、干海帶,加適量鮮蔥花、香油、蒜、鹽、醬、醋開水沖兌即可,用于調面,一則很好地調度了麥香味,二是后留調料清香,嘖嘖上口,讓人不忘。在用料上,力戒本末倒置,要的是菜香,而不是料香,常用的調料無非是花椒、辣椒、茴香、姜和蔥、韭、蒜、香菜極少幾樣。但簡約,并不等于不講究,在陜北吃面食,一般放十幾種調料,以契合眾口,僅油就有辣油、麻油、清油扎梅,僅蔥就有陜北特有的沙蔥、小蔥、紅蔥,可讓人大開胃口。
“和”是陜北餐飲的一種尊崇,講究食料和合,色、形、味兼顧,調和之法,因季而施;五味之用,因材而異。如豬不辣、羊不醬。特別是陜北人培養(yǎng)出的特有紅蔥,除膻去腥實為一絕;特有的黃蘿卜,作為肉餡配料,去膩和味,獨具一格。還有黃饃饃、攤黃、油糕等的制作,一般都是軟(糯)硬(粳)搭配,滋潤口感。從質地上講,蕎麥性涼,羊肉性熱,陜北人用中和之法將二者合理搭配,什么蕎面圪坨羊肉湯、羊肉剁蕎面,美味而保健,以致有“蕎面河撈羊腥湯,媒人死在半路上”的謔語。當下作為吃貨橫行的時代,要說誰好那一口,并不難滿足,但要上升到飲食文化,不可忽視的正是其本身承載的文明傳承和情感寄托。陜北紅白喜事必上的糕河撈,就有鮮明的高興、高就、高升、高貴與事業(yè)久長、長壽延綿寓意。廚藝操練小空間,展示的卻是中華大文化,米脂紅白喜事有高等級的五簋、八碗、四四席宴,這“簋”就很有范。“簋”是春秋時代天子九鼎八簋的禮器之一,不但是食器,也體現(xiàn)著封建社會君君臣臣的禮制。陜北來人待客必上的米酒(百姓也稱為黃酒、甜酒、稠酒、渾酒)因一曲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》而廣為人知,殊不知,正是陜北人的堅守,才在面對舶來品蒸餾白酒全面碾壓下,延續(xù)了米酒這一中國的酒根——醴,讓國人在品嘗這一起源于遠古、在商代即成熟的蘗法釀造美酒的同時,有幸品味中華文明的煙火氣息,這或許就是“吃”所承載的人文基因。